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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楚郭/新年24h】09:00 向晚星(大学教授楚X学生郭 民国ABO)

除夕的碎碎念:

梳理起楚郭的感情线,老楚其实是第一次见面就动心了,却一直躲闪着。而小郭在冻房的剖白、飞身扑楚,还有带人回家过年,一系列操作真的是勇往直前。

我想,新的一年,祝各位善良可爱的妹子们,能像小郭,勇,而有所归处,也能像楚恕之,错,而仍得圆满。


以下正文:

A 乾元  B 元和   O 坤泽



00


暑中的日头毒辣的很,书房隔着竹帘,庭院阖然,疏影离离,倒还阴凉。入冬后挪到院角的荷花缸重移到了当中,石榴、夹竹桃也搬出室内,请人来修剪了形状。楚恕之百无聊赖坐了半晌,心中觉得暑假倒还不如开了课好过些——当然他自然不是特别好教书的,只是日子闲的久了,人都疲倦起来。他既无亲故,友人也寥寥,沈教授到暑假里便马不停蹄回南,找他的赵队长去。北平只余郭英,这稳金刚过的是老牌子的中年生活,郭太太是真正淑娴端仪的,只是元和的身子不太得孕,但听说收在膝下的侄子踏踏实实,成长的很好。

谁也不像他楚恕之。

楚恕之靠在矮榻上,摸了洋火点燃烟卷,抽了两口。

晚上是郭英的四十整寿,楚恕之过了午饭便来了,递了礼,是他私藏的一方宋正德黄龙纹抄手端砚,郭英很是喜欢,一齐躲进书房,放了天棚的卷帘,一边吃烟,一边说些闲散话。楚恕之沉郁,郭英忠实,两人虽然隔了六岁,相处时倒不觉得显著。

今日不知怎地,进了此门便觉得莫名郁燥,楚恕之立起身来走动,听到郭英在书桌面前说,“昨天门房约来几个好西瓜,今天该冰的可以了。你吃点罢?”

他不知不觉积起火气来,口气甚是不好:“这夏天我真感觉闷烦透顶。”

郭英定定的看他,小心问道,“怎么这样烦闷?可是又想起……?”

楚恕之却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,摆了手,“并不因这个,都三四年了,本也只是父母之命,只是可怜她身子太弱。”

郭英叹气,“时间过得竟这样快”,便止了话头。他又嘱咐进来的门房到东院和太太要西瓜,“索性请少爷出来一块儿吃。”郭英对于家庭是绝对的旧派,和朋友们一处时很少请太太孩子出来的。 

楚恕之仍坐着吃烟,不言语。从玻璃窗,楚恕之望到外边,从石榴和夹竹桃中间走来两个身材清瘦的青年,一个静敛,一个活泼。

“都是你家的?” 

郭英也望了一眼,“不,那个矮些的是大庆,比长城大些,他们是好朋友,这暑假他就住在我们家里,两个孩子都常来我书房读书的,是好孩子。” 

楚恕之无言得弹了弹烟灰,好与不好于他都是不相干,无甚话可说。



01

竹帘子一响,两个青年已经在厅内站定,大约是门房通报过了 ,大庆没等郭英招呼,便脆生的喊了“郭叔叔好,楚叔叔好”。郭长城站的稍远些,也说“二舅好”,接着便低头去瞥楚恕之,低低喊道,“楚先生好”。

郭英眉头一皱,觉得不合适,又还是好声气的说,“当喊叔叔的。” 

郭长城垂了头,像是认错,也不再回答,被大庆领着去桌边上。大庆进来便不住嘴的吃,粉的汁水氤进学生服黑色的前襟里,有些褶皱。郭长城则略显腼腆站在一边,像是顾着簇新的衣服,吃的小口而谨慎。

楚恕之最不喜和孩子们周旋,也只是看郭英的面,挑着眼睛随意问几句家常,何处读书,学习如何,等等。

问答干巴的紧,郭长城垂着眼睛,似是盯着西瓜。

楚恕之也觉到强装长辈的无趣,想吃烟,手伸到兜里,忽然又觉得不对,哪里有什么气味,混着西瓜的汁水和冰块的凉气,丝丝得流泻了出来。像是晚香玉,然而全不浓烈。

楚恕之看看日头,刚刚压下去的燥热像是复翻上来,熏得他头脑昏胀。

光线透过竹帘间隙投进楚恕之的眸子,恍惚间,景换步移,这样清浅的晚香玉像一根韧线,扯着他往记忆的深里头去,飘飘忽忽的,他这才竟然想起,自己应当是见过郭长城的。

那天也是暑热,与郭英正因办杂志的事情商议,不多时,郭英临时接了部长的电话,便请楚恕之一个人在院儿里逛。他迈出西屋,走几步,正看见迎门的砖壁后面,一缸半阴半阳的荷花边上,趴着一个孩子,一身软罗长衫,细瘦的胳膊抻进缸里,眼见着是要跌进去。

楚恕之幼时文武并习,此刻疾步上前,一手便扣住了他的后颈,将人扯了出来。

楚恕之向来刻薄,并不顾忌郭英的面子,他骂,“呆鹅”,待孩子稳当立在地上,才松了手。

那孩子约莫十三四岁,懵着,猝然扬了自己一身水。他瑟瑟抖着,眸里填着惊魂不定,手却护着什么。

楚恕之偏头瞧见,更骂了一句,“呆鹅”。

郭长城被骂了并不知道还嘴,只是抖抖嗖嗖的张开手,顺了顺羽毛,那麻雀便跳着往边上去了。

楚恕之便要走,转身时,一双桃花眼却瞥见那月白的软罗缎子沾湿了,贴住皮肤,透出一身清瘦的骨骼。过长的刘海打成缕,在低顺的眉目前轻晃,像是被初生的浅草挠着了心尖。孩子的声音也软嫩的,他乖顺的答,“谢谢叔叔”。

一阵风,吹得湿透的郭长城打了两个冷痉。又有极浅极浅的晚香玉气味,混着荷香水汽,犹疑着,往毛孔里钻。

楚恕之忽然慌张,手心好像也烫起来,似火的中烧。

彼时攒着烦闷抬起的脚步,踏下地时,成了落荒而逃。

那大约是——楚恕之心里盘算——三年前了。此后他许久未登郭英的门,郭英家中似乎也平添了许多俗务,没往来也是两厢便宜。

然后就眼下此刻了,他比从前虽然高了许多,脸样却还是差不多那么清瘦,一个小尖的下颏。发丝软软的搭在额前,很有少年的丰神。而眼睛还是完全的孩子气,闪亮,闪亮的,说不出是纯真,还是通透。

他眉目低垂的样子一如往日,黛色制服里露出的脖颈,雪白的心惊肉跳。

“那片,我是贴住过的——”

楚恕之呆了,他想一个青年,在成人的边沿,竟然青涩像一枚棠梨,新挂在枝头,摇摆着,待摘。 

楚恕之心思飘忽着,复又想到自己,想自己与那名义上的发妻本无情分,原只预计这样你我不大相干的渡过婚姻便罢。妻子住在乡下,房事将等于零。也未想见到运命的播弄,她忽患恶疾,盘桓不久便走了。

他无系无累,冷着眼结了婚,又冷着眼接受许多不关痛痒的关心慰问,却在这时候不知其名得热切踟蹰起来。

——否否,不该。

郭英还在问些学习的事情,偶与楚恕之交谈,他心思全不在,只一概的附和郭英,应付得支支吾吾。

不多时,西瓜吃完,两个青年便退出去了。不知怎么的,楚恕之觉得眉目无甚变化的郭长城有些不快。

郭英见帘子落下,清了嗓子,对楚恕之道,“长城虽喊我二舅,但你也知我待他是当己出的。现下十七了,我预备高中后送出洋进外国的大学,他同我说想读雕塑艺术,我想你新学期正开了《古代佛造像艺术》,如能旁听,也算是打一打基础,待学成了,也好给他写一写介绍信。”

郭英既开了口,楚恕之也并不推拒,只是立刻想到自己与这小长城之间,除了叔侄,又要多出一层师生来,心里百味杂陈,倒显出几分犹豫。

郭英叹气,楚恕之的迟疑把他隐在心里的话又逼了出来,“恕之,我也不想瞒住你,实际,长城是坤泽——”

“眼下这境地,未成家的坤泽太难捱了,可长城又小,哪能不读书,这三年间,全是倚靠友人托带或是私贩的药剂,终究不长久,我想赶紧送他出洋,药剂正规,先进些,毒性也小些。他小时候苦,大了读书也不拔尖,但人却是笃实的,近日里一门心思想学这个,有志趣总是好的,幸而我同你是朋友,盼你能点拨他,出洋也好顺利些。”

楚恕之心里忽然生出了许多不相符的怜惜,糅杂着点滴像是年轻人才该有的雀跃,面上却还是强装,用三十四岁该有的持重与郭英约定了开课的时日地点,而后又急急得宕开,聊些杂志与时局,把厘不清的情愫拼命往后丢。

这一聊许久,等郭太太遣了门房来叫,说是冰要化了,该开席了,两人才让卷了帘子,清散暑气。


郭英从政,交游谨慎的紧,虽是整寿但只摆家宴,一张圆桌而已,席间郭英着意抬他身份,频频让酒。大庆也是个嘴甜的,下午还是“楚叔叔”,席将散的时候已经成了“老叔”,就凭着清凉甜爽的荷兰水,生生灌了他不少荷花白。

郭长城也算郭家长子,陪坐客位下首,到尾都是安安静静的,极有规矩。

楚恕之顾着招架郭英与大庆,竟也能分出些许神来,落在郭长城身上,看他小口进食啜饮,不发出一点儿声响,莫名觉得很欢喜。


说来,这不过极寻常的一天,没一丁点跌宕。

胡同里的街灯稀的很,黯白的灯高高吊在电线杆子上,光色雾蒙蒙、迷离离,投在影子里。素来不倒的楚恕之,竟像是吃醉了,摇摇晃晃。

他忍不住抬头张望,恰看见斑斑的夜空里,一颗单独的明丽的星,照着晚来的天。


02


前几日接了郭英的电话,说长城同大庆约他清早里逛北海,下学期开课的事情,还要再问问清楚。楚恕之本想设法推辞不去的,可想到过了八月,仍是要见面的。他心里同自己说,躲着不见,倒显得没有气量,便急急的应了,不给自己翻回去仔细揣度的空儿。

到了出门这日,楚恕之逐一换了尖角衬衫、西服坎肩、白西装,脚蹬棕白相间的皮鞋,上衣胸袋还置了浅棕色丝巾,揽镜一照,实在轻浮。终于还是换了阴丹士林平纹布长衫,匆匆的出发了。

他一径走到北海的门口,买了票到五龙亭边坐下掏出他的烟卷,低着头想要仔细地,细想一些事,去年的,前年的,又或许更往前些。

他叹气,他本不是这样寡断的人——去问问郭英、问问沈巍、问问大学里的各个同仁,哪个不说他楚恕之果决坚毅,信香压人,真要说有一些英雄气概也不算是虚辞。他想起自己登载杂志上的那些个“时代之精神”、“创新”、“进步”云云,又觉得不知哪里来的惭愧。

还出神着,他看见郭长城穿林而来,一身水绿的杭纺长衫,已理了发,松软发尾磨蹭着立领。楚恕之忽然什么都忘了,只觉得清早里松荫底下发着凉香。楚恕之忙得掐灭了烟卷,这烟草的辛辣实在不配与晚香玉同处。

郭长城走近了,笑意盈盈得歪头看向他,声音还是轻快的,他说,“楚先生早上好呀”。

他被那青年的笑引着,不熟练得牵起了嘴角,道,“长城,你来了。”

声音似乎太过热切了,但他全不自知,只感着舒快。

他忍不住得趋近了,抓住了他的腕子,“走,我们去雇船。” 

郭长城也没躲开,任他抓了一路。

到了船坞,楚恕之才想起来问一问,“大庆呢?” 

郭长城抿嘴一笑,似乎有点狡黠,看眼睛却是很有点真诚的,他说,“大庆清早让一个女同学拖住了,叫大吉的”,他忽然想到什么,又笑,“非要拉他去金鱼胡同管那一窝子野猫,合适的紧。”  

楚恕之心里疑惑,“合适?如何合适的紧?” 他想不出,又不愿问,这可叫他如何问得,问了,简直就是认了两人十七岁的差了,楚恕之心里摇头,问不得,问不得。

他拣定了船只,两人晃晃得摇起船来。

满池的荷花密密紧紧,船行其中,缓涩的很。

还是郭长城先开的口,他说,“楚先生钻研雕塑艺术,令人神往。” 

楚恕之这才想起来今次原是要说说课业的事情。他可算知道该说些什么,“雕塑艺术广博且深 ,很值得细细寻看。中西各有所长,是可以研究一生的学问。”他想起郭英的话,心里像叫蜂子蛰了一下,“出洋是预备去意大利吗?文艺复兴的发源地,定是博采众长,能够学到雕塑精髓的。”

郭长城顺手扯了一片荷叶遮阳,宽且阔,虚虚的挡住脸廓,他把玩着叶片,声音里带着孩子气,“我看中国的雕塑艺术就很好,不需得出洋学去。”

楚恕之有些诧异,又有些高兴,他心里原也是这样想的,中国古代造像,秀骨清像、典雅秀美,自有其神韵,都出洋出洋,学了一派的西式回来,也很没意思,这样的心思却被这青年说中了,他甚而想伸出手去再握住他细瘦的腕子,唤一声知音。然而身为长辈,却是不好拂郭英的意思的。

晚香玉的味道像荷叶的细短绒毛,激得他喉咙一阵阵干痒,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,郭长城便看了过来。楚恕之登时觉得有些不该,弄得倒像是摆起了架子似的。

“年轻人应当是多看看世界”——看看这叫什么话,郭长城是年轻人,年轻人!究竟是大了人家一倍的岁数!“出洋,出洋也好,才知道外面广阔,郭英还叫我给你写介绍信呢。”——楚恕之越说越烦闷,外面真真十分广阔,可是说这些做甚么呢,不要说这些才好!

郭长城像是没在意他的窘迫,看着楚恕之直起身,他眼睛晶亮,像汪着一池水,定神看人的时候有别样的神采,话语里很是诚恳,只像一心求学的好后生,“楚先生,出洋不出洋的,是二舅的意思,要我看,我觉得哪里也不如燕京大学好。这次是借光,暂且做了楚先生的学生,往后,我定要凭真本事的。”

太阳积渐热了起来,艳光明明得照映着湖面,粼粼,很像搅动了的心神。

楚恕之从心里喜欢这么一个青年,他真想好好的赞许他的志气,又觉得不该这样鼓励他忤逆郭英。他只好尽量做出一个微笑,心里希望这青年会解他的意。

小舟轻摇晃,一时无话,楚恕之像从郭长城身上偷了一份青年人的气韵,有一种成年后再寻不得的宁静松快。

荷香浓重,混着蒸腾的湖水气,渗透一缕一缕若有似无的晚香玉味道。楚恕之心道,这一幕倒像是三年前就排演过的,想着,嘴唇带了笑。

郭长城坐在船尾,低着头,把一只手丢在水里让柔润的水浪洗着。他大约也想到了那一缸荷花池水,他没有去看摇船那人,只是对着荷花、对着湖水、对着倒影,轻而快速的说了一句,“谢谢叔叔。” 

那声音像一道无声的闪电,照在楚恕之心里,他几乎要疑心自己的耳朵,可他又看到船尾的人脸色渐渐红起来,红晕爬进水绿的立领里头,不知道蔓延到何处去。

楚恕之心里响起一道的春雷,他真是要信了!

他蓦然激动,想从摇曳的船只上站起拉住对面的青年,甚至大腿都使了力气,可到底是三十四岁的年纪,心思拐弯的时候,他想了郭英,又想了青年人的不定性,自己这样迫切,倒叫人看笑话吗?

他凉了几分,可高兴还是抑不住的,从话里流淌出来,他也笑了——天知道他平日里是个冷面的人,今日笑的竟这样多——他像是宽慰青年,放下船桨向船尾探出了身子,他想像三年前一样去贴一贴他的后颈,手伸出去的时候才想起他已经是一名成年坤泽了,心里暗骂自己的不妥,手掌便在青年柔软的发上轻轻贴碰,说,“与我不要客气,我是高兴的。”

说话间,夏风隐隐的送来小贩子叫卖的声音,卖西瓜的,卖蒲扇的,一阵儿一阵儿。船篙一勾,俩人便泊了岸。在湖里晃荡久了,甫一踏岸,脚步竟然有些浮软,郭长城一滑,差点又要跌进湖里。楚恕之忙去拉他,伸手出去,却直接环住了青年的细腰。原来那杭纺的长衫细腻软滑,里面却是不盈一握的纤瘦。

楚恕之扶他站稳,自己的气却不均起来,枯松一样的信香翻腾着,像风暴前的云海将涌。郭长城离他近些,一时间更站不稳当,几乎就要依倒在楚恕之的身上,那晃人心神的晚香玉忽然浓烈起来,纠缠在枯松里,楚恕之心口忽然湿热,他慌忙狠狠得咬了一口舌尖,暗骂自己,“混账东西,这是在做甚么!”

疼痛顺着神经,拼命去抵御那已经翻上来的愉悦。忽然他听得大庆的声音,远远的喊他“老叔!”这称呼比甚么都管用,像兜头浇一盆冷水,激得楚恕之手脚都发冷。枯松的味道抽走了,晚香玉失去攀附,也跌落下来,他拍了拍郭长城的背,“你快同大庆回去吧,不要叫长辈担心。”

郭长城站得稳定了,看出他心思沉下去,咬咬牙又去问他,“可是八月廿四开课?”

楚恕之不去看他,只是应着,“是的,花圃边上那一间教室。”

郭长城斜瞥见大庆就要到跟前,他反手扣住楚恕之,青白的手指印在古铜的腕子上,分明的很,他像是讨一个约定,“楚先生,那我们可说好了!”

楚恕之心里又胶着起来,他只管点头应着,一概不去听话里的旁音,“好好好,一定按时开课。” 


03

楚恕之任课的这一间教室,边沿密密麻麻种植着一排美人蕉。

他掀开金表,时针走的缓,到底还是往前不停驻的,终于叠成一个钝角。学生们三三两两、陆陆续续来了齐,都是黑色的学生制服,他却一眼瞧见他,坐在靠窗的位置上,清早的日光透过纱一样的帘子,映在青年沉默的脸上,那是梦里走出来的塑像。

楚恕之心都要痛起来。那样久没有见到他了,那样久了!

七十天的暑假,楚恕之越想越失了勇气,再没登过郭宅的门。所幸一想到青年要来旁听,便像是吞了针砭懒惰的药石,益发勤奋的备起课来。然有时备着课,又沉落的丢开笔去,唉声叹气好一阵子。

心绪起起落落,真是最最难捱的一个暑假。

此刻终于见着他了,楚恕之眼热起来。

第一堂课,他原预计要好好振奋,显示出一些青年人的神采的。可不如愿,精神却不大振作。只因八点间开课,他天不亮便从床上坐起,一夜里迷迷瞪瞪。近来,有个青年老入他的梦,清净的脸样,身上冰肌玉骨,像杭纺的缎子,让人停不下手,浓烈的信香缠的他没有办法,每每在梦里胡乱放肆。

楚恕之阖上表,示意开始上课,座下的学生们登时安静了。

他刻意不去看那个暗香浮动的角落——书,还是要好好教的。

郭英说的不错,郭长城是很笃实的青年。他认真听讲,不拉下楚恕之讲的每一个字,第一堂课便密密麻麻的记了许多笔记。其实,他来时还带着气恼,平日看着那样超然飒沓,写的文章那样卓然不群,其实内里还是个聊斋、西厢里的酸书生罢了!

然而须知,楚恕之很有一些拥趸并非没有道理。讲堂上的这个楚恕之,天气虽热,却还是一身料子考究的西装,一根怀表链悠悠晃晃,自是一番风流潇洒,言语间历史长卷徐徐铺开,他指点卷页如探囊取物,千年的华彩都溶了,藏进他的讲稿里。丰神俊朗、惊才风逸。再添一双桃花眼,看向哪里都像是看到你心里。

郭长城专心致志,在纸上临他恣肆横溢的板书,气恼都敛了迹。


到了课下,总有女学生,带着青春的气息,怀着一点可窥的心思来围住楚恕之。楚恕之习惯了,倒是不惧,一个棺材脸的乾元,是很能够吓退一些人的。眼下,他穿过团团的学生,看到郭长城仍在位上,并未起身,心里一阵紧缩,板着脸推开人群,把一切问题丢给助教。那林静是个好脾气的,话也多,主研究宗教学,对佛造像也知之甚深,正能挡上一挡。

楚恕之心里叠着不平常的企望,在郭长城的身边坐下。郭长城终于直起身子,点头喊了“楚先生好”,这是他们数十日来的第一句话。

楚恕之随手翻了笔记,事无巨细,全记下了,只是贪全难免错漏,楚恕之捏了他的钢笔——黄铜的杆子被郭长城焐的温热——他提笔修正了几处,又笑问,“你在习我的字吗?”郭长城脸上有些烧,“二舅曾说我的字不好,应好好临帖。”楚恕之拧上笔盖,点点头,“我可以教你。往后你的笔记可拿来给我修正。”

八月底里还是东南来的熏风,吹动纱帘,吹得人心神摇晃。

郭长城忽然又喜悦起来。


04


殊不知,楚恕之这课上的艰难。

郭长城爱坐靠窗的位子,风合送着美人蕉和晚香玉,那滋味侵入脾胃,小小的电流会不分时候得在背脊上窜过,要花好大的气力,才稳得住那信香,不要如洪冲泄,闹出什么不可收拾。

楚恕之这课上的实在艰难。

梦还是常常做。梦里郭长城澄美的瞳神一刻也不离的在追迫。他穿着一身的软,与梦主一同堕入闷热的茫焰里。梦醒的时候几乎找不出一句话来说。

算来还是林静最先发觉了楚恕之的失常,他静默不语的听了几节课,眼神在讲堂和窗边逡巡几个来回,心下已经了然。他悄悄往楚恕之办公室递了《妙色王求法偈》——一切恩爱会,无常难得久。生世多畏惧,命危于晨露。因爱故生忧,因爱故生怖。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。

楚恕之下课,看到翻开的经书,再看看默不作声的助教,深深叹气,头回没有敲打他。

他细细的翻了,深深的想了,宇宙人生,幻若苦迷,楚恕之只感觉完全的糊涂,进与退一样的不可解。

他又想起那青年扣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,皙白绵软的一双手,握的那样用力。


楚恕之又热切起来,他想,这问题是永远没有答案的,实在无解,那便只有——

打破它,走到底。


05


楚恕之忽然勤快得送郭英的礼。

先是送了蟠桃、水蜜等罕来的南产,说给郭夫人尝一尝鲜,而后又说是包了朝阳门外郎家园的几株枣树,荷叶包好的小糖疙瘩一筐筐的往院儿里送。

郭长城下了学,便被招呼着来吃鲜。他咬着一颗脆枣,只觉得甘甜绵嫩,口舌生津。郭英歪头对于金兰低声说,“恕之还是很重情义,这落地酥,可是袁总统宴客的东西,连梅先生都酷爱的。”

郭长城又咬开一枚,唇齿间的脆响如流星的奔脱,很是鲜明可爱。

礼拜日一早,楚恕之又上门来。门房回说,宅里的电话坏了两日了,电话局还不来修。郭部长有要紧事情,去隔壁借电话了。楚恕之备好的借口无用了,十分喜悦,奔了西厢的月门去。

郭长城真正是好学生,礼拜日也在屋里读书。楚恕之在玻璃窗前望了一阵——看样子郭长城平日里是穿长衫多过制服的,霁色的长衫上,绿松石的扣子将立领锁的严实。他捏着钢笔,小而洁的牙齿轻咬着笔头,口腔里隐约是粉嫩的舌。楚恕之像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,赶紧背过身去扇了扇手里的软呢帽,他深吸一口气,松了松自己的领子,又长长呼出一口气,才去推门。

郭长城其实正对着《柯达画报》发呆,燕京大学除却平常,还要考一门智力测验,他不聪敏,真怕失分,只好先做一做苦功夫,多看些脑筋题。听得门响,抬头就看见楚恕之,一身香云纱的棕茶色长衫,手拄一根乌木镶象牙的文明杖,皮鞋是锃亮的。郭长城不禁觉得从脑筋的苦海中脱了出来,发自心底的轻盈。他没有起身,偏过头去,笑着问好,“楚先生又来找二舅谈事情吗?”

楚恕之依在门口,露出一个不加收敛的笑,他没有回答,反而问他“郎园的枣可还好吃?”

郭长城抿着嘴,想想说,“鲜甜的很。”

楚恕之很满意,“那很好。”他摸摸鼻子,又说,“入秋了,去西山看红叶吗?”

郭长城刚刚飘起来的心思,几乎要飞到宇宙里去。他高高兴兴的说,“大庆也来约了我,可大吉又私来找我叫我不要答应,我正在发愁。这下可正好了。楚先生解了我的急了。”

楚恕之看他雀跃的样子,心里发笑,分明还是个净纯的孩童,他在此刻告诫自己,楚恕之,你须爱他,护他,妥帖仔细,才算对得起运命的厚礼。

两人一齐出了门,天忽大晴且热。

楚恕之是自己开了汽车来的,缓缓向西郊行。郭长城虽然常坐二舅的公车,驾照却是没有的。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,楚恕之便慢慢指讲给他,“这里是转向舵,这里是刹车鞋,这里是手拉刹车杆……过几日我专门带你去练一练车子。”说着想起什么,又掀开零物房,取出一个锦盒来,递给郭长城,“你字架不舒展,这只北狼毫劲挺,可以一用。”

郭长城有些疑惑,拿着仔细端详,管以文犀刻花鸟纹,缀以隋珠,想必是好东西。他又想起二舅书房那块宋代砚台,忙问,这也是骨董?

楚恕之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,“这位青年很识货嘛。”

郭长城慌忙盖上,递还给他,“这太贵重,我浪费了。”

楚恕之手扣在转向舵上,车子打了一个弯,已经可以远远看见满山的红叶,他笑——近来他不仅常笑,且笑里好像少了些局促,多了从容,“甚么骨董也是供良人取用的,我看你便是良人。” 

秋意深浓,万木齐发,漫山的红叶如新起的火苗。石径横斜,两人拾级而上。郭长城走的很急,只想快快的融化进这自然的神采里去。而楚恕之就跟着他身后,看他霁色的长衫在碎落的红巾里穿行,像是这样注视他的背影已经十分惬意。他心里默念,寒山十月旦,霜叶一时新。这霜叶是新的,这天地是新的,今日的楚恕之也是新的。

他忽然吟诗,吟得很慢,“似烧非因火,如花不待春”。

郭长城听见了,他立在高些的石阶上,回身来低头看他,映着红紫苍灰的云霞与霜叶,他展露一个很安甜的笑,既是应和,也是剖白,“解驻篮舆看,风前唯两人”。

楚恕之一时看愣了,郭长城清峻的面容分明还是乖顺的学子,那甜熟的气息却做不得假,他是熟成了的,灼灼得期盼楚恕之将他摘下。他又感着那似火的中烧,推着他一步向前,立在郭长城脚下的那块石阶上,他丢了软呢帽,一手扣住青年的后颈,他顾不得许多了,此刻便要去吻他!

那是梦中的香甜,不,比梦中的还要香甜。楚恕之贴着那片软嫩的唇舌便沉溺了,他追逐着,吸吮着,枯松的信香抑制不住得在空气里翻腾,通过晶莹的唾液,丝丝缕缕的灌进郭长城的呼吸和唇舌里去。楚恕之从未有过这样的迫切,像是溺死的人抢夺空气一样的热烈,他开始觉得不能餍足,唇舌不自觉得啃噬着青年滚动的喉结,他的大手扣住青年的头,锋利的牙齿已经碾在了饱胀的腺体上—— 

“楚哥——!” 

青年的声音里是细碎的哭腔,太多了,未经人事的青年根本经不起枯松的搅动,他身子瘫软,只能借着石阶的高,倚在楚恕之身上,他的腺体开始肿胀发烫,头脑也愈发的迷糊起来,情热的火苗窜的太快,他毫无招架之力了,再下去,再下去他真的要发起情热了。

楚恕之猛地醒悟,此处可不是风流地,他赶紧收敛了一身的信香,赶在不可收拾之前,与青年分开。郭长城没了依靠,一下瘫软的坐在石阶之上。楚恕之暂且不敢去扶他,也坐在一旁,枯松的气味混着湿木,是在安抚。

郭长城终于平静下来,却还是红着一张脸,纤长的指头抠着领口的绿松石珠子。

楚恕之觉出了自己的莽撞与冲动,却并不后悔,他伸手扣住了少年人单薄的腕子,将人带进怀里。天上有云,左右有风,他轻声说,“长城,我大你许多,令你受亏了,但你要知道,我绝不负你。”

楚恕之这话说的好认真,郭长城也定定的瞧住他,他说,“好,楚哥,我信你。”声音里有青年人的生力和不畏惧的坚定。

俩人一路走走逛逛,天色也将晚,进了西直门到正阳楼落座,挑了几只团脐的蟹,又沽了祛湿暖胃的绿茵陈。楚恕之说郭长城是青年,不应喝酒,郭长城就只能抱着一瓶荷兰水,陪他同坐。楚恕之一边捏着小锤子小镊子细细剔肉,边说,“这蟹都是天津运到北平的,由车站开包,正阳楼先下手挑选最肥大的,比普通市场里的可大一倍有余。”他往郭长城嘴里塞了一根完整的蟹脚,忽然想到,“长城你可去过大罗天?”

郭长城正觉得蟹肉甜嫩可口,笑着摇摇头,“听二舅提过一次,说是票价甚高,还未来及见识。” 

楚恕之说话间已又剔好一只蟹脚,递进青年嘴里,“不如下礼拜日我们去天津,逛他一逛。”

大罗天与溥仪住的张园同在日租界的一条街上。楚恕之早早备好票,带着郭长城在园子里头闲逛。园内花卉茂盛,曲径通幽,还有大鼓书、动物笼舍、文明戏等等诸多消闲,两人在抛球房里打了一阵子撞球,楚恕之拿着劲,好好的露了一手。郭长城不会,楚恕之便贴着青年峻峭的背脊,抚着球杆,压低了身子得去教。一场球打的楚恕之心驰神荡。而后这忽而还魂年轻起来的中年人,又拉着青年钻进电戏园,看了一场电影,还赏了向晚时分一场炫目的烟火,一天没有停歇。

在番菜馆坐定的时候,郭长城已经累的脚酸,但心里还是雀跃的。杯盘交错间两人聊了许多,话题又扯到雕塑艺术上去,郭长城对此是真的花了气力的,瞪着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,一眨不眨的盯着楚恕之,餐刀餐叉都停了,像是迷了进去。

楚恕之心里一万分的满足,他站了许多年的讲台,著了千千万万的文字,学生在课堂上为他鼓掌,读者写了雪片似的信来寄一份敬仰,贵胄学儒见了都尊他一声“先生”,这一切一切,却都不如此刻郭长城一双注目的眼眸。

他正高谈阔论,忽然被侍者打断,银质的托盘里摆着方形杯,琥珀色的液体在灯下流转晶莹的光。两人都是一愣。

侍者俯在楚恕之身边低声说,先生,这杯威士忌是那边的那位小姐请的。

两人顺着看过去,钟形帽、长烟枪、镶满宝石流苏羽毛的吊带连身裙和多圈缠绕的珍珠项链,正展露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。郭长城的手猛得缩了下去,绞紧了自己檀色的长衫滚边。楚恕之看着郭长城咬起的嘴唇,心里忽然生出气来,他目露轻蔑,“哼,flapper girl”,不耐得对侍者挥挥手,这是拒绝了——对面的微笑未见半分崩塌,轻轻耸肩摊手,那姑娘便自在得转回身去。

倒是郭长城不自在起来。

他低低的说,“课上很多女学生,不管是元和还是坤泽,都喜欢你,想做你的女朋友。”

楚恕之听了这话却高兴极了,他的长城,连吃醋也这样的有趣可爱。在长而白的桌布的掩映下,他悄悄抬脚,撩开长衫,蹭着他丝质的亵裤,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他,“那你呢?”

郭长城叫他吓的一惊,差点从扶手椅上弹了起来,他赶紧假装整理仪容,推开不安分得人。楚恕之还不放松得在追问,“长城,你也想吗?” 

郭长城被他迫着,只好如实的答,“我自然,自然也是想的……”

多么可爱!楚恕之心神都要飞走了,他恨不得立刻回到宅里, 与这大胆又羞怯、青涩又熟成的青年好好的接一个长长的吻!

他想着销魂的心思,又敲敲自己的脑袋,糊涂糊涂,长城尚且是年轻,热切的爱恋着他,那是眼下,他却是年长的,虽不愿意想,但也还是要替长城筹算这热度冷减的一天。

楚恕之又去握住长城的手,古铜色交叠在青年细白的指掌里,“长城,你是最明艳的朝阳,我却是枯朽,你此刻愿意照耀我,我已经像获了重生,我只盼望,等你增长了年岁,见过许多故事,仍愿意独照我一人。” 

他一双桃花眼里像是盛了千尺的潭水,郭长城看的沉溺。年岁小与不小,他是实实在在得喜欢了他三年,可眼下他张张嘴,好像又说不出这些,只是默默的回握住了那发烫的手掌,另一只手也叠住他,他说出心里最真诚的话,“楚哥,你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样的一种愿意。”


06


秋日的天上满是微云,时有青天透露,斑斓照晒在树林间。或是下了课,或是郭长城下了学,两人总要在水亭上坐着吃一阵茶,有时迟了,也去陆园饮茶当夜膳。

重阳节那日,两人去玉泉山登了高,郭长城捏一块黄米豆馅儿的糕塞进楚恕之嘴里,说“今天我也敬敬你。”楚恕之也笑的去拍他的头,“我老喽,你可不要弃绝了我这糟老头。”郭长城憋不住得笑,眸子亮晶晶,“你不老,你是我见过最有神采的人。”楚恕之伸手搂住他,文人一身的铁肩钢骨,都化成云絮一样绵绵的柔情。

期间又有培罗蒙的许达昌老板自沪来京,楚恕之特拉着郭长城去定做了两套西装,一套热天的凡立丁,一套冬天的毛呢料。许达昌拍着胸脯保证,“楚先生,侬瞧好,都是英国来的套头料,只一套西装的量,绝不与人重的。”楚恕之满意的很,拍着许老板的肩,叮嘱将余下的料子各做两顶礼帽及领结。

这样的日子恬静的可人。


再到天晴云薄,江水不波的时候,山尖横躺在一点寒薄的阳光里,将交入残冬了。

大前日分别时,两人还约了下了课一同去听戏,楚恕之已经想好,看完戏一同去瑞蚨祥,给长城定一件狐肷的皮袍,又轻又暖,却没想到郭长城头回缺了课。楚恕之在讲台上捏着怀表等了十分钟,等得座下一阵窃窃私语,才心神不宁的讲起了这课程的最后一讲。

一堂大课讲完,楚恕之与各位预祝了春节快乐,道了明年再会,也没有见到郭长城。他觉得有些不对,胡乱收拾了讲义,想着须上郭宅看一看。

刚刚踏出教室,他正看见大庆逆着散学的人潮,朝他挤了过来,赶紧迎上去。

“长城他——”他还没有问完,就被大庆拉住往校外拖走。“老叔,不得了了,郭叔叔把长城关禁了。你快去看看吧。”

“怎么回事?”楚恕之忽然急了,倒变成他拖着大庆往前赶。

“唉,老叔,还是出洋的事情。郭叔叔跟长城提了好几回出洋出洋,长城都不愿从,这次更是把郭叔叔备好的申请表都撕了,郭叔叔气坏了,让他自己好好想想。长城也是真倔,前日起就滴水未进了。”

楚恕之心里急的像要抓破,听得了缘由,又觉得都是自己的罪责。这日他是想了多次的,只是没想到冲突起的这么快。

他思定了,脚下忽然一慢,对大庆说,“你先去郭宅,劝劝郭英,我回去取件东西,马上就到。”

大庆说好,两人便分别了。


楚恕之回宅,放下了讲义,换了一件貂爪仁衬里的皮袍,又收拾了一番。天色阴森的晚了,雪尽是一片一片的飞上衣襟,还有寒风在向脸颊上吹着,楚恕之心里又冷又热,一步也不停得往郭宅赶去。

门房倒是有些惊讶,“楚先生怎么拣了这样的天气来?”他边把楚恕之往里引,边低声与楚恕之通报,“这两日老爷与少爷有些恼,刚刚还吵了一架,楚先生可别引战了。”

楚恕之苦笑了一下,自嘲的说,“我是来求亲的。”

门房一愣,呆看着楚恕之,连脚步都止住了。

说话间,楚恕之已经抖落一身的雪花,进了正厅。郭英正垂头坐在厅中的官帽椅上,郭夫人在一旁抚着背,一看就是气着了。他见人进来,叹了很大的一口气,问“你怎么来了?”

楚恕之强作镇定,面上还是如同往常,“怎么,我来送礼,来不得吗?”

郭夫人赶忙迎来,嘱咐倒茶,又拉着楚恕之坐下,“他这个怪人,今天像个跳雷,对谁都是一顿炮轰,恕之你莫要见怪。”

楚恕之给于金兰递了锦盒,说道,“眼见着将要到年了,我来送一送礼,和合二仙的白玉把件一对,乾隆年间的,只取个婚姻和睦的好彩头。郭兄来看看入不入眼。”

于金兰瞥了郭英一眼,郭英还是叹气,“唉,恕之,我现在哪有心情过年!”

“你说说长城,他一个未成家的坤泽,眼下何等的艰难!我安排的万全,出洋读雕塑,是他喜欢的科目,天地又广阔,他一向最是乖顺,这里忽然执拗起来,不依,偏不依!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!”

楚恕之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时机,但却推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,他清清嗓子,说,“这,若是,若是成了家,这情形也许就可解——”

还没说完,郭英更恼了,一掌拍在扶手上,“成家!成什么家!我倒是退说要安排,他翻来覆去只道我心里有人了,是位很好的人,怎么也不问出来是谁,连大庆那里我都去打听了,问不出来一个字!这样躲躲闪闪,不知道是什么三教九流!你叫他成什么家!”

楚恕之张了张嘴,手在皮袍的兜里捏的滚热。

于金兰还在宽慰郭英,“你这么着急做什么,长城交游窄,除了学堂就是院里,连乾元的朋友都没有,除了恕之带他出去玩一玩,门都少出,你也道他身上都没现过旁的异香,哪里来的心上人——”

楚恕之忽然觉得抬不起头来。

于金兰到底是更细腻,她自己的话音未落,已讶异得回神,不可置信的看向楚恕之。郭英忽然被她收紧的手捏的生疼,疑惑的抬眼去看,却看到两人的眼神交错,已经将一切都摆的明白了。

郭英气的摔了茶盏,他压着声音,却是咬牙切齿,“楚!恕!之!”

楚恕之抹了一把脸,他也不敢去看这二人,“确实是我不该,是我,是我不该。”

于金兰已经低声啜泣了起来,这位郭夫人人善心和,平日待楚恕之真是如同自家兄弟,楚恕之心里难受极了,也别无他法。

“长城还是个孩子!你,你你你,你竟这样去哄骗一个孩子!”郭英气的指着鼻子骂他。

“郭兄,我待长城是千般万般的真心!”楚恕之急急的辩解,“我知道他还年轻,因而我从未想过什么标记,我只想等他!等他真的无转移,我是愿意一直等的!”说着,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堆纸张来。“这是我楚宅的田亩地契、店铺产业,还有祖上传下来的各色物件的登记造册,我家人丁单薄,念之走得早,我孤身一人,这些我都想好是要过给长城的。郭兄,你知道我原先不信婚姻,那位离世之后我从未起过什么念头,我若是欺哄惯了的人,又何苦等到现在?”

楚恕之说的情真意切,郭英夫妇二人却不愿意看他。

郭英垂着头,“你那些纸,快收了。你走罢,不要再来。”

楚恕之哪里肯依,他又说,“郭兄,让我见见他罢。不吃饭,人要坏的。”

郭英恼到极点,一句狠话也说不出,颤抖得手指头戳在楚恕之的肩上,“你走!”

门房在外面听了半天,知道是不对了,赶紧来请人,半扯着将楚恕之送了出去。

出来时正看见大庆在西厢的月门边上探头探脑得张望,楚恕之忙对他做了口型,“让他吃饭,让他等我。”大庆点点头,像只灵巧的猫,倏得一下又不见了。

被推出门的楚恕之在宅外立了许久,胡同里凄惶的街灯,黄黄的发出奇异的晕光,使他嗓子里如鲠着刺,感到一种发紧的触觉。

他念着长城,却什么,也做不成功。

而后几日,楚恕之日日来等。他每天带些刁巧的吃食交托大庆,大庆却总是垂头丧气的出来,说他递也递了,劝也劝了,可长城还是不吃,非要熬出一个结果来。楚恕之心疼的说不出话来。

三四日了,郭英还是避而不见,也不放人。楚恕之心急如焚,甚而想要翻墙入室,可一想那样倔强的青年,为了一份正当,不惜损毁自己的身体,他又怎么能去践踏他的努力。他左右掣肘,无计可施,真是一种狼狈落魄。



第六日,雪止,耳畔尽是檐滴之声,变成了凉雨。

楚恕之还依在门边,却听门房来请他进去。楚恕之连忙跟上,在冰雪里站的久了,脚趾都麻,走起来一瘸一拐。

郭英在厅里坐着等他,“恕之兄”,他叹了一口气,“多年情谊,我还是唤你一声恕之兄,我同长城聊过许多了,我知你们是真心,只是你也应懂我的顾虑。眼下的局势,太不稳妥。我是走不掉的,只能为长城筹划,我要护他一个平安。”

楚恕之明白国内的震荡,他也有所感,“郭兄,你知道我曾坚持,万死不离故土,但那时我是孑然一身,眼下我知甚么也不如长城的安危要紧,你说的我确想过,因此已在纽约大学谋了教职,此事我还未同长城商定,只等你首肯,待长城学堂毕业,我便带他同去,虽然不是意大利,但也是学雕塑的好去处了。”楚恕之想想,又说,“他会同我走的。”

郭英苦笑一声,“恕之兄,你这和合二仙怕不是送给我的。”

楚恕之心里明白已经大晴,他终于笑说,“既是我的,便都是长城的,哪里说得上送。”

郭英“唉”的一声,冲他摆了摆手,自己慢悠悠喝起茶来。



楚恕之像个毛头小子一样飞奔着,穿过月门。他在玻璃窗前看着屋内,是秋天里他约他去看红叶时驻足过的那一扇。那时他偷着看他,他应了约,还笑着说“楚先生解了我的急”,十足得青春朝气。

现在,屋里静悄悄,郭长城拥着一床被,斜斜的枕在床头,小而尖的下颌都要脱了相。

楚恕之在门口便掉了泪。

他喊不出来,轻手轻脚的进房。

青年看见他,像是灯芯被火点燃,整个人都亮了。他吃力的想撑起身子,却被楚恕之一步上前扶住了,拥进怀里。他吻他青白的额角,泪落在眉间、落在唇上,是咸涩的,“呆鹅,你怎么这么傻……”

青年虽然虚弱,却高兴,他小声的笑着,“我…我才不傻,你…你这不是…来了嘛……”

楚恕之抹了泪,从袋里拿了一只冻柿子,放在水里拔化,他说“呆鹅,再也不许伤害自己的身体了,我……我承受不住……”

郭长城嗯了一声,又怕他听不见似的,重重的点头。

楚恕之端着已软的柿子,撒了小勺奶粉,送到郭长城床边,“秋景天的时候你就念叨数九寒天的时候要吃冻柿子,我特意多问了些学生,说撒上奶粉就是冰激凌的味道,今日正好带了。”

郭长城小猫似的伸出舌头,舔了舔,他笑的开心,说着,

“楚哥,好甜。”


07


疏懈了多日的郭宅终于有了年前的景象,于金兰指挥着佣人们采买、挂灯笼、贴福字,院子里突然忙碌热闹起来。

“终于要过年了”,于金兰抚着紫金釉的汤婆子立在院门口,看着那红红的灯笼映着雪,照得凉雪也带了点暖意。门口的枯枝忽然发了青芽,想是好兆头,她叹气,却又是笑着的。

“新年,定胜旧年。”



参考资料:

林徽因《林徽因诗文集》(本文00及02段结构高仿《窘》);徐凤文《民国风物志》;林海音《城南旧事》;陈鸿年《故都风物》;郁达夫《日记九种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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